第五章：灵魂的重量(下)

“你说这个啊…… 这确实是有点久远的故事了，” 泰勒叔叔轻叹一口气，“不过你是不是该先好好吃饭呢？吃饭时可以闲聊，但也不能不吃东西只闲聊啊。”

“知道了…… 我都多大了……” 我低头道。

“可我看你，还依旧像是小时候的样子啊，” 泰勒叔叔长叹道，“我和我的妻子是在上班时认识的，你也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人，可按她的说法，我这样的人很老实，不会主动去招惹什么，结婚后，我们倒也能适应彼此，没发生什么矛盾。”

“那…… 后来为什么……”

“是因为孩子，他叫做约翰，” 泰勒叔叔说道，“我是个得过且过的家伙，因为我早已甘于平凡，甘于这样没有起色的生活，但…… 在我有了孩子之后一个想法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 我想要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想让他也成为我这样无趣的人，看着他慢慢长大，这个想法也愈加根深蒂固，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幸福，但我了解，幸福需要有足够的物质支撑，而这是我和妻子给不了他的，我们不过是平凡人，无法给予他太多帮助，就这样将他养大恐怕他也只会走上我的老路，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和妻子有了矛盾，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和人吵架的时候有那么倔强，以至于她被我说哭了，这时约翰站了出来恳求我们不要再吵了，他会努力学习的，只要他能考上好学校，以后的日子自然会顺利起来。”

“那一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愧疚，因为我的无能，这才让约翰早早地需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于是为了他有更好的环境，我更加努力地工作着，甚至连和他们见面的日子都少了，我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只是对此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约翰也确实用功，他成绩很好，总是向我炫耀他的成绩，我真的为有他这样一个听话的儿子而高兴，只是…… 有时他也会和我说他很想我，我们一个要上班一个要上补习班，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了点，妻子也经常向我抱怨这件事，我只得匆匆答应他过生日的时候一定到场。”

“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我在前一天早早地忙完了工作睡了一觉，我平时手机从不关机的，那一天，为了第二天起来有足够的精力我把手机关机了，可等我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只看到了几十个未接来电，一半是约翰的，另一半是妻子的，我急忙拨了过去，这才了解到 —— 约翰出车祸了，他晚上上完补习班后一路都在打我的电话，结果一个不留神就被车撞到了，妻子将他送进医院后就一直在打我的电话可一直打不通，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急忙跑去医院可终究是晚了一步，约翰…… 没能抢救过来，在那之后，我便时常质问自己，如果那一天我开着手机，是不是他就不会遭遇车祸？或者从一开始我不让他去上那么多补习班，是不是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在医院时，我看着病床上的他向上天祈求，如果他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但奇迹没有发生，我终究是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和他说上，在那之后，我和妻子时常看着他住的房间出神，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流下来，后来我们便离婚了，因为看见彼此就会想起约翰……”

“……” 我沉默了，我确实没想到背后的故事竟然是这样的，但我心中那种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今天的泰勒叔叔不对劲，我原本以为他只会简单讲讲他过去的故事，可他说这些话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

告别……

“泰勒叔叔…… 其实我……”

“你去过我的公司那边了对吧？” 泰勒叔叔平静地问道。

“是的……”

“你也去过我的出租屋了对吧？你是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照片今天才会来问我不是吗？”

“……” 我无言地看着他，我本以为进门前的一腔热血能帮助我三下五除二地让泰勒叔叔向我阐明他遇到的问题，但此时此刻，我像是一个孩子一般在这位如我父亲般的长辈面前说不出一句话。

“霍尔…… 我必须得说，失去约翰后我变得非常珍视你，但别误会，我并非将你当做了约翰的替代品，你和他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只是不忍心看另外一个孩子也面临惨剧，我经常和你父亲开玩笑说如果我哪天遭遇不测了，希望能把我名下的资产留给你，毕竟…… 我是你的叔叔，我在这个世界上忙碌了很久了，没什么追求，只愿你能幸福快乐……” 泰勒叔叔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别说了，” 我突然有了勇气，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变得不可挽回，“泰勒叔叔…… 别说了，我知道你一定遇到困难了，没关系的，我来帮你，我可能还太弱小，但我什么都愿意做，差力气我就锻炼身体，差智慧我就努力学习，不管你遇到什么问题…… 我都会帮你的，我会变得听话的，我也会变得坚强的，您，您不用为我操心，您都累了大半辈子了…… 我怎么能让你再受罪啊……”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泰勒叔叔则是一脸欣慰地看着我，可我并不想看见他用这副表情，这副自知天命的表情。

“霍尔，就在前一段时间我还确实有些担心，但这几天的你确实已经可以独立了，你确实长大了。”

“不不不…… 别这么说，就算、就算我做不到还有小莫在，她是恶魔，就算您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也可以进行交易的。” 我转头看向小莫，可她却并没有看向我和泰勒叔叔中的任何一位，而是闭着眼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泰勒叔叔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霍尔，你并不笨，如果你都看过我的出租屋了，那你应当是对发生了什么心里有数的，这也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件事 —— 接受那个无可辩驳的答案。”

一时间，这几天的许多疑点开始不受控制地串联在一起，神出鬼没的泰勒叔叔，冰箱里多出的食物，附近超市里失窃的物资，许久不在公司现身的泰勒，没人居住的出租屋…… 答案确实很明显了，只要再联想一下泰勒叔叔最后和我爸爸聊天时的那条信息 “好累…… 感觉身体越来越糟了，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退休”。

“可我…… 可我……”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可我不想失去你啊……”

我终于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伴随着这句话说出口，泰勒叔叔的身体变成了略带透明的灰白色 —— 是的，这段时间照顾我的泰勒叔叔是个幽灵，他在去年年底和我爸爸发完那条信息后不久恐怕就已经死去了……

“人啊，一生总会为了一些事情奔波的，但要是像我这样奔波一辈子最后一无所有还落个过劳猝死的结局确实也太凄惨了。” 泰勒叔叔摇了摇头。

是啊，所以他才总是神出鬼没的，因为他是一个幽灵，也正因如此，他没办法正常工作了，那些冰箱里的食物恐怕是他从别处偷来的吧，但他做这些仅仅是为了我，为了照顾那时因为父母去世而深陷绝望的我。

“霍尔，我必须得说…… 我也不想失去你，去年年底的一天，本来我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我便回出租屋睡觉了，结果这一觉过去，醒来的只有我的精神，我的肉体却是已经死去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没什么特色的人为何获得了死去后变成幽灵的待遇，但那一刻，我莫名地感觉到放松 —— 我死了，那现实的那些糟心事也不能奈我何了，不用再上班，也不用再奔波，当然，下一秒我也感受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很弱小，我是个非常弱小的幽灵，正常情况下大家都看不见我，我得用力地使用灵魂的力量才能显形，更不用说触碰东西了，要实际触碰到东西的话我要消耗很多精力，我本来打算先在一旁看着你成年，等你长大了我就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看看，我不想死了也过着一尘不变的生活，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你的父母突遭车祸，你大受打击接近崩溃，我只得在你的生活中现身开始帮助你走出困境，因为我实在弱小，所以我也只能做些盗窃的事情，长时间的显形和搬运物品让我逐渐力不从心，我知道，我作为幽灵的大限也快到了，我开始担心起了你的未来，担心我消散后你会无法照顾自己，也担心我的消失会让你再次受到打击，但…… 现在这些应该不再是问题了，小莫…… 继续进行我们之前聊过的交易吧。”

泰勒叔叔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小莫，我本想说些什么阻止，但我突然感到昏昏沉沉的。

“霍尔，唯有一件事情你要相信，你的父母和我，我们都爱着你，抱歉我们先走一步了，但我们真心祝愿你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意识消失前，泰勒叔叔的话语传入我的耳中……

……

霍尔睡着了，但他也不是对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事实上，小莫和泰勒的对话化为了梦境中的一个个碎片进入了他的脑海中。

“你什么时候学的用灵魂力量让人睡过去？我记得这还挺难学的吧。” 小莫问道。

“不，我只是在他喝的水里加了一点点安眠药，说来讽刺，我经常会感冒发烧，但我还是对安眠药最熟悉，因为用的最多。” 泰勒叔叔抚摸着进入梦乡的霍尔，恍惚间，他又想起了约翰。

“所以…… 你还是坚持之前的决定吗？” 小莫叹气道。

泰勒点了点头，作为幽灵，他一开始看见小莫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并不是普通的人类，而后者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其实是幽灵，而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泰勒提出过一个交易 —— 可否用他剩下的时间换取小莫用她的力量照顾好霍尔。

“我先前已经和你说过了，你不必将自己最后的时光一并搭上，操劳一生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却又要将这个机会用作与恶魔交易的筹码，这真的划算吗？” 小莫说道。

“小莫，一开始我确实只是随口那么一提，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了吗？” 泰勒问道。

“是什么？”

“是因为你当时拒绝了我，你说你是恶魔，却放弃了这个可以轻易取走我灵魂的交易反而劝诫我多考虑考虑，那个时候我觉得，至少你不是个坏人，过了这么几天，霍尔和你也能相处得来，你的力量比我更适合让他挺过这段艰难的时期，于是我便慢慢坚定了这个想法。” 泰勒说道。

“…… 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答案，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我还是想问，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操劳一生的人，你为人生中的哪些东西后悔？” 小莫问道。

“约翰的事情我很后悔，妻子的事情我也很后悔。” 泰勒不假思索地说道。

“却并不为此时此刻的决定后悔？”

“不，我愿意用我剩下的时间换得他的未来，绝不后悔，那么…… 我还剩下多长的时间？”

“三个星期…… 你的损耗太大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只能支撑三个星期了，再强行显形和移动物品的话恐怕只剩几天了，除非你前往幽灵家族的领土，在那里度过你的余生，那样也许你还能多活几年，你现在是一个幽灵，不需要再被人类的社会所囚禁，你分明可以在最后的时间自由地飞翔在天空，用你的眼睛见证那么多美好的风景，我最后再确认一遍，你是否要进行这场交易？” 小莫说道，迟迟没有伸出她的手。

“我能感受到幽灵家族的感召，他们感召我前往幽灵家族，本来这是我计划在看过霍尔长大后做的事情，现在看来，有点可惜，但是，我保持我的意见，继续这场交易。”

“哈…… 霍尔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让他睡去了。”

“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人生最后的狡猾却是为了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实在是太过讽刺……” 小莫叹气道。

“那么，三个星期的时间，能否换来三个星期你对霍尔的照顾呢？”

“你觉得听上去合理吗？” 小莫反问道。

“我听说恶魔喜爱堕落者的灵魂，我犯下的罪孽难道不够沉重？”

“罪孽？你干什么了？指的难道是你从超市摸走了价值一共不到你一个月工资的商品？还是没能阻止那场本就始料未及的车祸？谁还没犯过错呢？这样的罪行都能被称为堕落者的话地狱早就装不下了。” 小莫摇了摇头。

“呼…… 我确实总是拘谨，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吃了犯错太少的亏，” 泰勒自嘲道，“我知道这样很不道德，但…… 我真诚地恳求您照顾好霍尔，这是我作为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最后的愿望了……”

“不…… 泰勒……” 小莫伸出了手，火焰在她手中环绕，“我想说的是…… 我接受这个交易，你的灵魂具有足够的重量承载这个交易，但并非因为你的堕落，而是你高尚的一面，受苦一生仍保真诚，衷心地希望他人拥有幸福的一生，为此甚至愿意放弃自己本可以享受未曾有过的生活的下半生，偷盗财物这一行为确实有罪，但你并非为了作恶或是私欲，亦非夺走了穷苦人的凭依，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项罪孽深重的指控，泰勒，是你对霍尔毫无保留的爱让你的灵魂具有了高尚的一面。”

泰勒平静地听完小莫的话语，随即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后握住了小莫的手。

火焰顿时沿着泰勒的手臂点燃了他的灵魂，他唯一残留在这世上的东西，但他十分平静，只是略带不舍地看向了霍尔，而霍尔在睡梦中哼唧着，似乎并不平静。

“愿你的灵魂得以安息（恶魔的语言）” 小莫口中念念有词。

泰勒的身体已然消失，化为了一片片飘飞的，灰烬一般的透明残片，被凡间秩序所束缚的灵魂终于是获得了自由，碎片随风飘荡越过了霍尔，霍尔感到了一阵温暖的抚摸随即安分了下来，而后碎片飞出窗外，飞向夜空，成为了漫天星辰的一员，一个叫做泰勒的平凡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窗外星光璀璨，在霍尔的梦境中也是这样的一片星空，而泰勒叔叔和他的爸爸妈妈都陪伴着他，四人在一片草地上共享着这个美妙的瞬间……